在燕天明看來，這金秋宴與鬧劇無疑，本以為這次金秋宴能憑著那千裏流亡的傳言讓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們有所忌憚，不再當眾挖苦自己，不過還是有人如此做了。

第二階角落裏站起一名身穿諫官官服的年輕男子，仰頭對著洪帝行禮之後，便在萬眾矚目中站上了方臺，俯視著第三階燕天明所在的角落，大聲道：“想必在場諸位仁兄都知道燕家長子前些日子逃竄千裏的傳言吧？”

燕天明擡眼看向那諫官，認出來是何人了，曾經清水口大火的出謀劃策者劉子建是他父親，這人名為劉落英，在劉子建病死後，燕九殤保薦他入朝為官，沒想到劉落英不領情，反而因為父親的死對燕家懷恨在心，做了諫門言官之後有事沒事就參一本，彈劾燕家，奇怪的是洪帝總是對此一笑置之，也不貶謫那信口胡謅的劉落英，任由他每幾日在金鑾殿上大罵燕家，這樣的情形引起了朝中許多官員的猜測，莫不是燕家已經喪失了恩寵？只不過燕天明卻是知道這其中的緣由，燕九殤力保劉落英，才沒讓他被洪帝貶為庶民。

只是這些劉落英自己都不知道。

聽得劉落英如此說，在場大多數文人都知道有好戲看了，紛紛大聲應和，每年在金秋宴上諷刺挖苦那燕天明，已經是慣例，文武相輕，他們不敢拿燕家其他人開涮，但對這棄武從文的燕家犬子卻是有足夠的膽子去諷刺他，他們也不懼燕家事後找上門來，反而對此期待，堂堂掌握一州兵權的燕家竟然欺壓手無寸鐵的清流文人，肚量狹隘，這名聲在崇文的東南可是會一落千丈的，而被燕家報覆的文人則能憑此一舉博得個不畏強權的美名。

燕天明懶懶擡眼，緩緩喝著酒，搖了搖手示意身邊的三人不需要著急。

劉落英見許多人應和，更是得意，嚷道：“燕天明燕兄，聽聞這千裏路你是一路殺過來的，是也不是？”

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燕天明隨意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

“聽說你殺了許多乾國諜子，還揪出了更多的諜子，是也不是？”

燕天明還是點點頭。

劉落英突地聲色俱厲，喝問道：“那你在穎城殺了我大洪十二名兵士，這事你認不認？”

“是我幹的。”燕天明緩緩開口，毫不猶豫。

劉落英冷冷一笑，道：“身為燕家的長子，卻因為一言不合而怒殺十二名我大洪軍士，予殺予奪，氣焰當真是煊赫至極，莫非你們燕家也是這麽對待洛州將士的麽？”

燕天明輕輕一笑，對周遭不善的目光視若不見，道：“一言不合？那許半山私通乾國，穎城早已成為了他的一言堂，其子許青河更是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我適逢遇上那許青河強搶民女，本只想好好教訓他一下，不料他卻叫來穎城城衛圍殺於我，他們深知許青河的惡行卻依舊助紂為虐，所謂臭味相投，這群兵士想來平日裏也沒少跟著許青河一同橫行霸道，欺壓穎城百姓，有如此的軍中敗類實在是我大洪軍界之恥，即便不是在軍紀最為嚴明的洛州，這等惡行也是要軍法處置的，況且許半山私通乾國，那些士兵也未必忠心於我大洪，你說這樣的士兵該不該殺？”

劉落英一楞，沒想到燕天明沒有像往年那樣沈默緘口，倒是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不止是他，一幹文人和官員也是一楞，大皇子目中精光一閃，那聽了許多年燕天明壞話的公主洪雨瓊眸子裏浮起好奇之色。

燕天明也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喝著酒，身邊三人都是一臉驚喜，童溪一只大手連連拍在燕天明肩膀上，文錚悄悄對燕天明豎起大拇指，葉碧樹更是眸子中異彩連連。以往燕天明被眾人譏諷卻不還口，哪一次他們不是一起陪著生悶氣的，沒想到今日燕天明竟然出言反駁，頓時讓他們一掃以往的郁悶，離揚眉吐氣只差一步。

燕天明經過那千裏逃亡後當真變了。

劉落英回過神來，譏諷道：“那便如何，你並不是穎城城牧，你甚至連軍伍中人都不算，哪來的資格為他們行軍法？還是說你們燕家的手可以從洛州伸到錦州去，為兵部尚書周升圖大人整治軍紀？那我大洪軍界豈不是你們燕家的一言堂，與那穎城許半山又有什麽不同？不過你們燕家擁兵十五萬，這洪國境內，恐怕還沒有你們不敢幹的事情。”

第二階上的燕狂風額頭爆出青筋，憤怒已極，這劉落英借著燕天明處處挖苦燕家，一口一個大帽子蓋下來，擺明了是在汙蔑挑撥。

燕天明眼中難得閃過怒火，緩緩站起身來，圍在他身邊的文人們只覺得一陣莫名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不自覺退後幾步，燕天明身側除了文童葉三人外，瞬間空出一塊地來。第三階另一個角落裏，穿著樸素掩飾行藏的雲國太子雲揚臉上閃過一絲訝然，與他身後同樣不顯眼的曲楓對視了一眼，緩緩點了點頭。

燕天明環視一圈，朗聲道：“我燕家如何不需要你來評判，守國五十年未讓乾國踏入洛州一步，我爺爺爹爹這些年一直住在邊境，與兵同住，少有回家，二十年前我大伯二伯死於沙場，我燕家滿門忠烈，超然的地位的功績都是用鮮血換來的，你一介書生，除了亂嚼舌根還會說什麽？”

“你！”劉落英臉紅脖子粗，怒瞪燕天明。

“好了好了，”身處第一階的洪帝突地開口，擺了擺手，對著下方爭鋒相對的兩人微笑致意，笑道：“今日金秋宴，不談這些軍國之事，莫要掃了興致。”

劉落英一臉不忿，但還是和神色無所謂的燕天明一同拜謝了洪帝，回到了座位上，歌舞重開，賞秋臺上又重新熱鬧起來，仿佛剛才的不愉快沒有發生過，只是諸文人望向燕天明的目光可再也不同了，眼中那一抹輕視淡了許多。

洪遠圖俯視下方百官文人，微微一笑，“那劉落英也真是不放過任何在朕面前打擊你的機會，燕愛卿。”

“無妨，老臣對他仁至義盡，也不求他報答。”燕九殤挑了挑灰眉，抱拳道。

同席的餘秋田一身白底的二品繡錦雞的聽雨閣大學士官服，他已近五十，但看起來還只是四十歲，氣態溫厚，開口笑道：“燕大帥還是一如既往地豁達。”

洪帝夾了一筷子菜，看著下方一排熱鬧的情景，似有所感，微微嘆了一口氣，放下筷子，道：“三位愛卿，你們看我大洪文風興盛，歌舞升平，但卻是一直受著乾國的欺壓，唉，朕心裏不好受啊。”

中樞閣閣老塗文淵抖了抖雪白的胡子，顫巍巍抱拳道：“陛下，那乾國自五年前清水口一役後，水軍實力大衰，老臣以為，這是絕佳的機會，若能從淮水一路而上，便能連破他幾城，雖說不能真的拿乾國怎樣，但也是揚眉吐氣開疆擴土了，我大洪脊梁被乾國壓了這麽多年，也是該伸直一回了。”

洪遠圖眼中異彩連連，望向燕九殤，笑道：“燕愛卿，你覺得如何？”

“啟奏陛下，老臣認為這萬萬不可，”燕九殤抱拳鄭重道：“那淮水綿延數千裏，水流湍急，船只難以逆江而行，況且洛淮平原上乾國駐紮了十萬大軍，我洛州五萬陸軍根本無法突破乾國邊境防線，即使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讓我洛州水軍沿江而上深入乾國腹地，在沒有陸軍支援的情況下就如同一支孤軍，孤軍深入乃兵家大忌，沒有給養和支援，我洛州水軍只有沿著淮水以及其支流才能移動，乾國大可以調遣陸軍在岸上一路跟隨，把我洛州水軍困在江上，直到物資耗盡便不戰自敗，若是上岸與乾國正面沖突，水軍不能配置騎兵，對上乾國鐵騎非常不利，逃不過全軍覆沒的下場，屆時十萬水軍和數百艘戰船盡成乾國囊中之物，我洛州則失去十萬水軍庇護，只剩洛淮平原上五萬軍隊，根本擋不住乾國長驅直入，國門大開，此乃下下之策。”

塗文淵神色如常，似乎對自己的意見被燕九殤駁斥得體無完膚毫不在意。

洪遠圖哦了一聲，沈吟一會，再度問道：“那燕愛卿，你覺得如何才是攻入乾國的上策？”

“啟奏陛下，老臣認為，我大洪不應當主動挑釁乾國，即使當真攻入了乾國，國難當頭之下乾國未必不會調遣通州二十萬軍隊來於我大洪戰於乾國腹地，屆時天南邊境如同紙糊，華王朝不費吹灰之力便可長驅直入燒殺搶掠，兩面夾擊下或許能滅掉乾國，我大洪能占領乾國一半土地，但代價是引狼入室，恕老臣直言，那乾國不比華王朝，華王朝獨占天南，國力強盛遠非我大洪可比，即使滅掉了乾國，占領了三州，也無法擋住華王朝鐵騎，到那時候華王朝進一步，我大洪便要退三步，留下無數大洪軍士的屍骨，最後退無可退，後果難以設想。”

見洪帝沈默不語，燕九殤再道：“我東南三國雖然互相傾軋，但對上天南華王朝卻一直是同仇敵愾，在先皇中宜十六年，乾國通州邊境被華王朝攻破，鐵騎侵入東南，那時東南三國迫不得已聯軍，浩浩蕩蕩七十萬大軍將華王朝趕了回去，東南局勢雖亂，但由於有外敵虎視眈眈，所以亂中有靜，若是貿然打破這局勢，恐怕整個東南的氣運就亂了，陛下，千萬不可戰啊。”

洪帝哈哈一笑，道：“朕知道了，唉，金秋宴上談論這些掃興的東西做什麽，軍國大事自然要留到金鑾殿上才議，在這金秋宴以我大洪才子詩詞歌賦下酒，才是快事一件啊。”

餘秋田笑著應和一聲，轉頭去看方臺上賣弄才學的清流文人了，塗文淵老神在在，一臉平靜。

只有燕九殤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已是熱鬧非凡，許多文人都已經喝地臉紅脖子粗，大聲吟唱著自己的佳作，燕天明四人坐在角落裏敘舊，也不參與進去。這時周遭突地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燕天明訝異擡頭，之間方臺上一名青袍文士正吟著自己作得一篇浩蕩雄文的最後一段：“……文人經世武人護國，國祚棟梁，不可缺一，青史長百年，西原十帳失國馬下，大漠雄城葬沙萬騎。有史為鏡，知國祚興衰，龍脈伏於萬裏，何處才聚龍氣？不問堪輿，只問朝官百姓，天子龍種，盡在人心，一世家國，千軍萬馬百毫，史書幾字而已，不求身後謚名，但求生前功績，一世人養一世太平，冬能添衣，餓能飽饑，溫飽而已，一世為官一世為民，江山錦繡，盛世煙火矣。”

“好！”這一篇雄文上千字，在場文人轟然叫好，連第一階上的餘秋田也不住點頭，洪帝哈哈大笑，沒有追究文中的僭越，朗聲道：“好一句‘天子龍種，盡在人心’，你叫什麽名字。”

青袍文士躬身行禮道：“啟稟陛下，草民姓齊名雲龍。”

“哈哈哈，齊愛卿這一篇《國安疏》當真精彩，朕記住你了，餘大學士，朕看此子頗有才學，便交於你了。”

“微臣明白，”餘秋田一笑，對齊雲龍也有雕琢之心，便開口道：“齊雲龍，你跟著我便是。”

齊雲龍渾身一震，連忙拜倒，不敢置信地顫抖道：“齊雲龍謝陛下厚愛，謝餘大學士栽培。”

在場文人群情激動，掌聲叫好聲起伏不絕，時隔多年，終於又有文人像餘秋田一般得到洪帝青睞了，可見這名叫齊雲龍的青袍文士飛黃騰達指日可待，當下便有一幹文人圍了上去客套近乎，好不熱鬧。

齊雲龍目光越過眾人，看到了坐在角落裏的燕天明，神色頓時一陣覆雜，沒想到燕天明捕捉到齊雲龍覆雜的眼神，遙遙舉杯，微笑示意，神色間的祝賀不似作偽，仿佛那在淮水文樓上的一巴掌從不曾出現過一樣。

齊雲龍渾身一震，想到了許多，在那日扇了燕天明巴掌後，自己本已回家等死，不料許多天過去後還是無人上門，後來又在南淮碼頭看到了千裏歸家一身煞氣的燕天明，心裏矛盾至極，又想到了娘親去世前曾拉著他的手說：“好孩子，不要去恨任何人，因為那才是你爹想要的，即使為此而死，也能含笑九泉。”

這句曾經怎麽也想不明白的話，今日今時好似豁然貫通一般，齊雲龍豁達一笑，舉起身旁桌子上的一壺酒，遙遙與燕天明碰杯，仰頭一飲而盡。

冰釋前嫌。

燕天明緩緩喝盡杯中酒，輕輕念道：“有龍曾當空，今日與雲齊，真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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